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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代:外殼碎掉的董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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現代:外殼碎掉的董媛

“我解釋了。”董媛說,“可是沒有人相信我。”

“所以我放棄了。”

自從上次在衛生間哭過一場後,她整個人堅強的外殼就散掉了。她變得越來越懶散,洗澡都懶得洗,我拉開她裹得嚴嚴實實的被子,從床上把她拖下來,雙手拉住她的胳膊朝外艱難地移動著,偶爾腳會踩在方便面袋子上,沾了一腳的調料。

平常的時候能不動就不動,擡一下胳膊都辛苦。

董媛刷抖音上癮,總是在半夜十二點才戀戀不舍地放下手機,喊著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又抱著手機磨蹭半小時,最後拿著手機磨磨蹭蹭去洗漱。

我啪地將燈關掉,不管不顧地逼她睡覺的時候,她鉆到我身後從我枕頭下面取出手機,魚兒一樣游回去打開手機耍小視頻,直到看不下去困了為止,

實在睡不著的時候,她就會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語起來。

“他們不喜歡聽我解釋,他們說我狡辯,他們只喜歡聽我承認這件事情是我幹的。”

“他們說我是白眼狼,說是我剛剛轉學的時候王粲對我很好,可是我知道她對我不好。”

“那個時候,那個班裏,我只認識王粲。”

“那個時候,王粲討厭我,所有人就討厭我。”

“那個時候,我還以為王粲是真心把我當朋友,我也真心跟她當朋友啊。”

“他們根本不在乎這件事情是什麽樣子的,陳煜,他們不在乎的。”

“陳煜,你說為什麽會有人不在乎呢?他們明明都那麽好心,好心幫助校園暴力的受害者。”

“他們好像很喜歡表現得自己很熱心。”

“我發了一分鐘的澄清,私信好多好多,都是罵我的。”

“後來我就把澄清都刪掉了。”

“陳煜,就當是我做的吧,是我做的吧。我以為,這件事情是我做的之後就會結束了。”

她的聲音很輕很輕,如同夢中囈語。

“陳煜,我不夠勇敢。”她說,“我和當年一樣,不夠勇敢。”

“對不起。”她突然說。

我閉著眼睛,聽著她絮絮叨叨講著,身體僵硬動彈不得,喉嚨處像是有什麽東西堵著,發不出來聲音。

臉上又有涼涼的東西劃過,我知道自己又哭了。

我其實不是愛哭泣的人,但是我的人生遇到董媛之後,就總是伴隨著眼淚。

就像告訴自己要堅強一樣,我也想告訴董媛讓她勇敢,可是卻無法說出口。

她深陷泥沼中,無法自拔。

我叫她勇敢,那麽簡單的兩個字,兩個口型,幾個音節,稍稍一張嘴就從嘴中蹦了出來。

帶著自信,帶著炯炯有神的眼睛,帶著活力四射的樣子,講著勇敢,好像馬上就能翻過高山,看見日出。

然而對她而言,是要耗盡所有的力氣才能做到的事情。

她永遠在不停地說對不起,記得當初她也總是說對不起,但是她傻裏傻氣,永遠不知道什麽時候說對不起是正確的。

上次董媛吐槽我的家過得臟亂差,其實她的家過得也不怎麽幹凈,和我過得也是彼此彼此。

無聊的時候,我也會將她那些亂七八糟,西丟東扔的書整理收拾好。

她會在書裏簡單地做筆記,寫上幾句感悟。

她的字變得很好看,相比於當初高中時候的笨拙,像是剛剛走路的小孩一樣不知道該伸哪條腿朝著哪個方向,此時字變得更加簡潔漂亮而又收放自如。

就像現在的她一樣,不像之前那般小心翼翼了。

“董媛,我們出去走走吧。”

她像跟木棒一樣翻滾過來,一只胳膊舉著手機,另一只手向下滑著,目光不離手機,口裏說著:“不,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的。”

“咱們要出去走走,要不然憋死了。”

“不要。”她又滾回去,“疫情這麽厲害,出去逛一遭就紅碼了。”

我幹脆直接上去搶過她的手機,將她整個人從床上拉到地上,將羽絨服扔在她的身上。

她像是死屍一樣倒下去,我提起她的一只胳膊套進羽絨服裏面,之後將毛茸茸的帽子蓋在她頭上,遮住了半張臉。

最後,我拿出口罩給她戴上,將她的下半張臉也遮住了。

她猛地仰起頭,將鼻孔對著我,發出嘁嘁的聲音。

我拽住帽檐兒,狠狠地拽了拽,她的整張臉都被藏了起來。

“夠了,陳煜,我什麽都看不清。”

她雖然口中抱怨著,卻也是喪裏喪氣地任我擺弄。

我不理她,給她拉上羽絨服的拉鏈,將拉鏈提到最上面,將她的脖子護住,拉鏈和口罩完美相接,一點也不剩。

最後我拿起她的大圍巾,將她的脖子裹住,層層疊疊,厚厚地卷在她脖子上。

她輕微地咳嗽一聲,問:“你這是魔鬼穿搭t嗎?”

她雖然嘴上不滿,時時刻刻見縫插針地吐槽著,但是行動上老老實實任我擺弄。

唯一的反抗就是在我磨磨蹭蹭地穿衣服戴口罩的時候,她實在熱得要命站在樓道等我。

就算出了門,面對呼嘯北風,她仍舊堅持拿出手機刷抖音。

她的手指已經凍得青紫,仍然要拿出手機來刷。

我強制性地沒收她的手機。

手機從她手中輕輕松松地就滑進我手中。

她終於擡起頭來,看著前面,和我一樣艱難地在風中挪行。

北風呼呼刮臉,即便帶了口罩,如同一根根小銀針綿密地刺進來,生疼生疼。

我們被風堵得說不出話來,一路沈默地前往走,直到走到了小區門口,我才想起來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哪。

街上空無一人,只有風暢通無阻,沒有一個人選擇在這樣的天氣中出行。

她倒是一直朝前走著,仗著自己被裹得嚴嚴實實天不怕地不怕,眼睛發直一直朝前走著,面對著大風,眼皮子都不怎麽眨。

她走路走的越來越快,幾乎要達到競走的速度,慢慢變得氣喘籲籲起來。

我跟在她身後,看著她厚實的背影在風中,如同塵埃在空氣中顫抖,分外的單薄和脆弱。

走著走著她就將口罩摘掉,圍巾也拽了下來,將頭頂的帽子也擼到脖子後面,甚至將拉鏈都朝下拉了許多,將自己的領子展開給風看。

我小跑幾步才跟得上她。

風將她的頭發全都揚起,紛飛在空中。

今天出來她沒有化妝,面目蒼白沒有絲毫血色,泛起青紫,嘴唇龜裂,像是一塊塊石灰皮。

她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,看見紅燈就等,綠燈就直接過,朝著一個筆直的直線走著。

時不時地鐵咣裏咣當搖搖晃晃從頭上龜速移動,幾輛零星的車輛從身旁逃跑,灰白的街和蒼白的風貫穿一切,穿透我們。

她終於停下來,氣喘籲籲地停在原地等我。

等我走上去,才發現她仰頭看著一顆大樹,灰褐色的樹枝枝丫交錯,長得亂糟糟的。

她嘴巴張了張。

風太大了,我幾乎聽不見她說話,我將耳朵遞過去,才聽見她說什麽。

“王粲,在醫院的時候,是不是也像這麽冷。”

我不知道該說什麽,只能一遍遍地重覆著:“不是你的錯。”

我怕她聽不見,特意湊過去大聲喊叫。

她臉上浮現一抹微笑,也沖我大聲說:“那時候,我太激進了,本來不用那樣的。”

“不怪你。”

“就那麽幾天就高考了,堅持堅持就過去了,我不用非要那天打架。”

她解釋道。

真的能堅持過去嗎?

我懷疑。

“她再怎麽欺負我,我也不應該害她一輩子躺在醫院裏。我應該采取,采取更加溫和的方法,反正高中都要過去了。”

她自顧自地解釋:“如果可以穿越時光的話,我就會組織我自己,陳煜,那個時候你怎麽不攔著我呢?”

我正要說話,她搖了搖頭,打斷我:“不對,我不應該怪你,那是我自己的事情。”

她突然很滿足地笑了笑,說:“陳煜,謝謝你。”

我雲裏霧裏,反而不知道她在謝什麽。

“謝什麽?”我下意識地問。

有時候我覺得董媛就像是盲盒,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的她是什麽情緒什麽感觸說出什麽話來。

這時候她反而是扭扭捏捏起來,一只眼睛微微瞇起來,睫毛在風中搖搖欲墜。

“謝謝你,相信我。”她表情突然正經起來,眼中淚光點點。

然而下一秒她破口大笑,捂著嘴,笑得蹲在地上。

“太肉麻了,陳煜。”她這樣抱怨著,眼睛裏滿滿的風一樣的蒼涼,臉上卻是溢滿了笑意。

好像剛才的淚光閃閃是我的錯覺。

她向來這樣,我和她之間似乎在玩一種情緒猜測的游戲。

董媛把她的情緒隱藏得很深很深,薄情卻又柔軟,蒼老卻又活潑,底色蒼白卻又盛著五顏六色放肆綻放的嫣紅色。

我甚至感覺,那充滿生命力的嫣紅最終是她身體流出來的血,她盡力地維持著自己的活著,好像不偽裝,就再也沒有存在這個世界的必要了。

風吹得我渾身發冷,下半身完全浸在疼痛之中。可是一股暖流不知道從哪裏流遍全身,那種溫情脈脈的溫暖,不像火一樣熾烈,像是春風一樣柔軟,在我身體中蕩漾著。

我一向很心疼她,但是在此刻更加心疼她。

我靠近他張開手臂想要抱抱她,可是我臃腫得像個面包,她穿得羽絨服厚厚大大,衣服碰過去的瞬間,她像個彈珠一樣溜溜滑向後面。

她又一次笑得直不起身來,一屁股坐在地上,跟個要糖的小孩子一樣。

“啊,陳煜你怎麽這麽矯情!”

她的笑聲將我從如夢如幻的夢境中拉出來,一瞬間暴露在寒風之下,我打了個寒顫,看著坐在地上毫無形象的她。

我將她拉起來,給她扣上帽子,帶上口罩,捂好圍巾。

她倔強地拉開口罩,說:“你看街上都沒人。”

我堅持地給她帶上。

她又摘下來,笑嘻嘻地看著我。

我無語,不再理她,一邊走一邊吃力地長大嘴巴給她科普疫情。

“到時候得了新冠……”

“得了新冠會怎麽樣?”她追上我問。

“有的人會失去味覺。”

“失去就失去唄,反正世界上也沒什麽好吃的。”

“會損害大腦。”

“害,難道地溝油什麽的吃的少了?這些對大腦好?”

“會死。”我扭過身,鄭重地告訴她。

她不以為然。

“說不定這就是地球的免疫系統在消滅人類,總之,人類總是要死亡的。”

不管說什麽,董媛總是能扯到讓人致郁的話題。

見我不說話,她探過來,認真地戴上口罩。

“你看,我戴上了。”

我喜不自禁笑出來,卻又意識到自己正在說很嚴肅的事情,立馬將嘴角收回去。

她見我稍微笑了一點,自己也嘿嘿地笑了起來。

我們回去是順風而行,比往出走要容易得多。

回家的路上她拐進超市,推著購物車在貨架中行走,認真地觀賞貨物架上的商品,認真地計算著產品的價格,甚至精算到每一克牙膏是多少錢。

我抱了幾瓶橙汁放進購物車上,她橙汁都放回貨架上。

“太甜了,對身體不好,我現在更喜歡白開水。”

我又取下一瓶放進購物車中。

她白了我一眼,將橙汁又放了上去。

她推著購物車在前面走,時不時停下來看東看西,看酸奶的保質期,看價格貴不貴。

我跟在她身後緩慢踱步,什麽也不用看,只消舉起指揮棒告訴她我想吃什麽,她就在前方奮勇戰鬥。

我想起她之前的願望就是當一個家庭主婦,擁有自己一個甜美的家庭,照顧小孩子,給丈夫和小孩洗衣做飯。前幾日她還把這夢想掛在嘴頭上,動不動就說著要找一個男人嫁了給他生孩子做家務做飯。

可是據我這幾日的觀察,她的生活中男的痕跡為零,也不知道她到時候給誰做家務。

“你爸媽不催婚嗎?”

我想起爺爺奶奶,他們一大把年紀了還在為我結婚的事情操心,感覺我若是不結婚,仿佛大逆不道。

只是,當初他們的兒子結婚,也不過是帶來了我這麽一個累贅罷了,除此以外,半點好處都沒有。

“你知道的,我爸媽結婚早,跟過家家一樣,想過就過,不過就不過,生了我,也不管。就這樣,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結婚。”我煩躁地將一袋火腿腸扔進購物車裏。

董媛停頓了一下,猶疑了一下才說:“我爸倒是不催婚,不過我知道他還是希望我結婚的。”

“到時候隨便找個男人把自己嫁了得了。”董媛隨口說,“到了非結婚不可的地步再說。”

“我媽不就是隨便嫁了,之後就扔了我。”我如此評論。

我倒是沒有帶一點情緒,簡單客觀地評價而已。這麽多年我都已經習慣了客觀評價他們倆的破事,好像和我半點關系都沒有。

有時候我都懷疑,自己真的是他們的孩子嗎?

“然後我爸就燒殺搶掠無惡不作,年紀輕輕就進局子了”我補充。

董媛敏感地察覺到觸及到我的痛處,不在說話,假裝認真地看著榨菜的口味。

“要吃薯片嗎?”她問我。“這個檸檬味……”

說話說了一半她卻是停住了。

我順著她的眼光,收銀臺處黑壓壓一片人擠人排著隊,緩慢如蝸牛一般。

“哦,”她回過神來,臉上仍舊掛著笑,“這個味道好吃,你先去排隊結賬,我還是想買之前那個口味的酸奶,我去拿。”

我向來是知道她的,高中的時候她害怕人多的地方,我會站在她身前。

但是她永遠不說自己害怕,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。

回到家的時候,她一進屋,就三下五除二把衣服全部都脫掉,圍巾口罩全部摘掉,好像上面全是刺一樣,紮得她渾身難受。

她縱身一躍,整個人t跌進軟綿綿的床裏,看著天花板,喃喃道:“大冷天出去遛彎的也就只有你陳煜能想得出來。”

我將她隨手扔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,口罩扔進垃圾桶,圍巾收好下次再戴。

“陳煜。”她斜歪著頭看我。

“你可真好看。”

我將收好的圍巾抽出來砸在她臉上。

她咯咯咯笑起來,圍巾一陣抖動。

我看不過去,又將圍巾取下來疊好放回櫃子裏去。

她依舊躺在床上笑吟吟地看著我。

我好像被她拿捏得死死的,卻又無可奈何。

我看著那整整齊齊的剛被我精心疊好的圍巾,它方方正正端正地躺在衣櫃裏。

我又將它扯了下來,亂七八糟地丟在掛衣服的架上,隨口問:“中午吃什麽?”

她從床上一躍而起,叉起腰來,手免起袖口,說:“讓你來嘗嘗我的絕美廚藝!”

我笑著,開始收拾從超市買回來的東西,卻是在最下面看見三大瓶橙汁。

我記得她明明將橙汁放了回去的。

她沖我眨了眨眼睛,活力滿滿,像是灑滿陽光的小太陽。

在那封短信到來之前。

叮咚一聲,她的手機突然亮了。

她低頭看了一眼消息,臉色突然變得慘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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